我不相信人会有所谓命运，但是我相信对于任何人来说限度总是存在的。在聪明再强悍的人，能够做到的事情也是有限度的。 什么叫失败？也许可以说，能去做一件事情，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，这就是失败。 但是，那些与命运斗争的人，那些做接近自己限度的斗争的人却天生的接近这种失败，老人到海上去，不能期望，天天有鱼来咬他的钩，于是他常常失败。一个人常常在进行着接近自己限度斗争的人总是会常常失败的，一个人想探索自然奥秘的人也常常会失败，一个想改革社会的人更是会常常失败，只有那些安与自己陷入之类的生活的人才总是“胜利”，这种“胜利者”之所以常胜不败，只是因为他的对手是早已降伏的，或者说，他根本没有投入斗争。 在人生的道路上，“失败”这个词还有另外的含义，即是指人失去了继续斗争的信心，放下了手中的武器。人类向限度屈服，这才是真正的失败，而没有放下手中武器还在继续斗争，继续向陷入挑战的人并没有失败。如此看来老人没有失败，老人从未放下武器，只不过丧失了武器，老人没有失去信心，因此，不应当说他是“失败了的英雄”。 人类本身也有自己的限度，但是当人们一再把手伸到限度之外，这个限度就一天天地扩大了，人类在与限度的斗争中成长，他们把飞船送上太空，他们也用简陋的渔具在加勒比海捕捉巨大的马林鱼，这些事情是同样伟大的，做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人都是英雄，而那些永远不肯或不能越出自己限度的人是平庸的人。 在人类前进的道路上，强者与弱者的命运是不同的，弱者不羡慕强者的命运，强者也讨厌弱者的命运，强者带有人性中强悍的一面，弱者带有人性中软弱的一面，强者为弱者开辟道路，但是强者也往往未弱者所奴役，就像老人是为大腹便便的游客打鱼一样。 《老人与海》讲了一个老渔夫的故事，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却揭示人类共同的命运。我佩服老人的勇气，佩服他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，也佩服海明威。 节选自王小波杂集 《海明威》老人与海